□ 卞毓方
此文写古代神仙考。神仙也能考?
是啊,求仙者束身修行,乃日常功课,成仙与否,好比鲤鱼跳龙门,还得经历一场大考。
玄奘《大唐西域记》里记录了印度的一个考仙故事。主角是位隐士,修行日久,法术有成,但他不满足,渴求升仙。一天,他从古籍中觅得“考仙指南”。“指南”说,“考仙”考的是攀爬天梯的坚定意志。考场由修行者自行筑坛,方圆一丈开外。场内,除修行者本人,还得有一位“烈士”(意为攫戾执猛之士)充当陪考。届时,这位烈士要持刀侍立,从黄昏站到黎明。其间,无论碰到何种骇怪,烈士均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绝对不能开一句口。与此同时,修行者坐于坛中,手按长刀,口念神咒,摒视弃闻,通宵达旦。如是功成,修行者与烈士俱得羽化登仙。
看明白了吗?考仙的关键在于,整个过程中,陪考者不得讲一句话。
于是,故事里的隐士开始寻找。世间不乏大忠大勇之人,但要找一个面临任何测验都能神闲气定、金口不开的烈士,绝非易事。隐士找了一年,才在茫茫人海中锁定目标。该男子看上去勇毅刚烈,颇有仙根。隐士就从该男子正遭遇雇主欺骗陷入潦倒中着手,不断与他培养情感。那男子知恩图报,屡次对隐士说:“承蒙厚爱,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隐士遂打开天窗说亮话:“确实有事要帮忙,就是在我考仙的当晚,你为我护一夜法,从头到尾,不得讲一句话。”那男子笑了,“我死都不惜,还在乎一夜不讲话吗?”
事情便按说好的进行。到了那天傍晚,隐士与男子各就各位,一个坐按刀柄,口念神咒,上达天听;一个站握利刃,缄口不语,镇守考场。眼看长夜将尽,东方现曙,那男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呼叫。
随着男子张口,空中应声降下一个火球,顷刻把考场烧成灰烬。
考试失败,功亏一篑。隐士责怪男子:“事先告诫你不得出声,为什么破坏约定?”男子满脸羞愧地答道:“开始一切正常,半夜后进入梦乡,见到从前的雇主向我赔礼道歉,我想着您的嘱咐,不予理睬。雇主大怒,把我杀害。我死后,想起生前的承诺,发誓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做哑巴。我投生到南印度一位大婆罗门家,仍旧一言不发。到了65岁,老妻说:‘你开口吧。你再不开口,我就杀掉你的儿子!’我琢磨,与您的约定已是前世,这一辈子也快走到尽头,身后只有这么一个亲骨肉。我想保护儿子,就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隐士喟然长叹:“这都是我仙缘未到,招惹妖魔出来干扰。”
隐士把考砸的责任归于自己,出了纰漏后反躬自省,这是正确的。修行者一般都火候未到,否则“指南”也不会强调必须寻一位烈士联手攻关。故事中的烈士闯过一关又一关,最终还是在亲子之爱的考验前忍不住开了口,暴露的正是尘心未尽。
这个故事因《大唐西域记》传到东土。吾国实行科举取士,考试制度深入人心。但神仙也能考,却是出乎意料。有好事者心动,东施效颦,敷衍出数种中国版考仙记。
内中,以中唐牛僧孺的《玄怪录》中的《杜子春》最为有名,其立意、结构与印度版雷同,而情节扩展了,人物也有变化——隐士改为道士,退居次角;烈士改为膏粱子弟杜子春,他成为主角;地点则是在长安。
开篇讲杜子春浪荡败家,得到一位陌生老人斥巨资襄助,杜子春再败,老人复翻倍赠送巨金,如是者三,杜子春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三年后,应老人所约,前往华山云台峰。是处有座道观,老人原来是道士。
接下来,就进入中国版的考仙测验了。道士让杜子春坐在大堂,明确交代“慎勿语”“安心莫惧,终无所苦”等等,说罢离去。倏忽之间,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将军带着人马杀到堂前,屦及剑及,直指杜子春的脑门,喝问:“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的?”杜子春知是幻象,昂首不答。须臾人马隐去,漫山遍野的猛虎、毒龙、狮子袭来,作势欲吞欲噬。杜子春凝然端坐。继而大雨滂沱,水淹及胸……他都岿然不动。
最后,将军将杜子春斩首。杜子春到了地府,遍尝酷刑。他牢记道士叮咛,默默咬牙忍受。他转世成为一位花容月貌但不会说话的女子。后来她的丈夫将他们的儿子摔死,她肝肠寸断,把与道士的约定抛到天外,忘情地呼喊了一声:“天呀!”于是又回到印度版的结局。道士跌足叹息:“你呀,喜、怒、哀、惧、恶、欲六情都能抛弃,唯有爱忘不掉。可叹世间之大,仙才一个也难求啊!”
且慢!与其说是仙才难求,莫如说是人性永恒。所谓“上不变天性,下不夺人伦”,亲情不可褫夺,杜子春转世后的爱心迸发正是他的人伦“底线”,而妖魔破坏升仙考试的王牌正是“爱”,是父母对子女的亲情。这事好生令人费解。按说,神仙是高维度的生灵,他的至尊至崇应该体现在对人间疾苦的关怀,这里考仙的要旨却是摒绝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试问:如此的“跳出红尘,超然物外”,又有几多积极意义?
杜子春的故事,到了明代冯梦龙编选的《醒世恒言》又出现2.0版本,题目改为《杜子春三入长安》。情节大同小异,叙述更加小说化、戏剧化,最大的改动有两处:其一,道士的真实身份为太上老君。其二,杜子春的表现一如唐版,但在怜子失声、砸了考场之后,太上老君并没有弃之不顾,而是给了他一个继续悟道的机会:居家修行。这就颇有人情味了。尔后,杜子春果然“洗心涤虑,六根清静无为”,得服太上老君仙丹,立地成仙,连他的妻子也受到太上老君的关照,同登仙列。这已经是神性、人性合二为一了。末了,杜子春夫妇为了感谢太上老君,在霞举飞升之前,将位于长安城南的祖居舍作太上仙祠,太上老君自是欣然接纳——你瞧,说是看破红尘,到头来仍不免被红尘看破,你说那仙祠、那金像、那香篆,散发的不正是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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