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留至今的古树名木都有一种独特的灵性,因其绵延的生命力和见证过的历史。每片树叶、每一道纹理都有故事。一座有古树名木的城,也会因为这种灵性增添许多韵味。无锡就是这样一座城市,近代无锡的名门望族、无锡数大名园的前世今生都与古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作者相江在2020年初开启了在无锡探访古树之旅,用整整一年时间,实地踏勘了无锡市区400多棵古树名木,写下这本《写在大地上的历史》。其中记录了具有代表性的古树名木的真实状态,也叙说了这些古树名木自身的历史以及与之关联的人文社会经济历史的变化。
《写在大地上的历史》,相江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3年2月。
“学东,你们朱家桥小学的那棵银杏树还在不在?在的话我想去看看。”
2019年春天,回故乡常州武进探亲的一位军队干部顺访我家时跟我说,他没有在朱家桥小学上过学,但一直听说朱家桥小学有棵巨大的银杏树。我的母校朱家桥小学曾经由武进县前黄公社和政平公社合办,周边分属两个公社的几个大队的孩子,都在这个小学上学。这个学校前身是本地非常有名的东岳庙,土改时毁庙兴学,办起了新型学堂。如今生育率低,学校早已撤并至政平小学,原来的朱家桥小学重新改为东岳庙。我带朋友去参观了这棵银杏树,满足了他自小的愿望。
这个学校,在我甚至更大年龄的人心中,最有名的,不是曾经庙里塑的各种神像幻境(父亲曾告诉我塑像特别好,土改时都拆毁了),而是有本地最大的一棵银杏树,公的,我小时候在小学读书,得好几个小孩合抱。每年开花时都有人来打花。本地向有传说,南夏墅著名乡绅钱伯显的儿子本地新四军游击队队员钱梦梧(后来曾任江苏省人民政府秘书长,他的姐姐钱立华是本地著名抗日烈士),被日伪军追杀时曾躲在这棵银杏树上逃过一劫。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带上了巍峨的云冠。”我少年时代学郭沫若的名篇《银杏》,自己并没有读懂这句话,老师也未有详解,后来年龄学识渐长,突然间明白,旧时寺庙多栽种银杏,那些与庙宇共有一方天地的银杏树,其实还是中国人文和宗教史的剪影——我的中学母校前黄中学也有两棵银杏树,前黄中学也是在景德寺旧址上创办的;不远处的宜兴徐渎,有一棵更古老的银杏,传说是孙权的母亲种的,后来银杏处成了寺庙,新学兴起后也改成了学校。
2023年6月底,我应邀参加武进礼嘉镇《人文礼嘉》丛书编辑座谈会时,我补充提到了,丛书应该记录下新礼嘉行政区域内还存活的古树大树,甚至在近些年因各种原因死掉的古树老树,以及与它们相关的历史。这其实也是我早些年写江南旧闻系列时的一个梦想。当时,我并不知道,离我故乡不远处的无锡,已经有人做了这样的事。
一个月后,当我拿到无锡相江先生的《写在大地上的历史》这一本书时,既兴奋,又惭愧。兴奋的是,不止我有这样的想法,同行者众,说明这个观察角度的价值;惭愧的是,因为能力不足和拖延症,我在武进无力完成的梦想,相江先生却在无锡完成了,并出版了《写在大地上的历史》这本关于无锡的古树名树及其相关历史背景的书。书中也提到无锡现存古树名木中数量就是以银杏为最,有百余株,多为寺院书院内植,市区现存最古老的银杏树,是位于祥符寺的南宋绍兴年间的古银杏,最有名的,是惠山寺大同殿前元末明初的古银杏。我在惠山寺看到过这棵古银杏。
银杏,锡惠公园大同殿前,树龄630年(来源:无锡市市政和园林局古树名木登记表)
读书知道,因着《无锡市古树名木保护办法》实行7周年,相江先生在2020年初开启了在无锡探访古树之旅,期间克服了疫情和防疫的影响,用整整一年时间,实地踏勘了无锡市区400多棵古树名木,并记录了其中44棵具有代表性的古树名木的真实状态,也叙说了这些古树名木自身的历史以及与之关联的人文社会经济历史的变化。
无锡是我故乡近邻,物产习俗均高度相近。相江先生书中所录的许多古树名木品种,本乡也有,不过因为我没有做过研究,大体只知道其土著称呼,和泛泛的用场,没有植物学的知识,甚至不少品种学名都不知道。相江先生在实地踏勘记录这些古树名木品种,介绍这些古树名木的来历故事时,也从植物学的角度,向读者科普了这些古树名木的学名、分类、原产地、功能,以及栽种养护方式等学术知识。单纯百度百科式的古树名木介绍,普通读者读来难免枯燥,但是,结合这些古树名木存活的具体故事来了解,则要容易得多。对于普通读者和来锡的游客而言,这本书,不只是一本古树名木的知识介绍,一本无锡古树名木的导览,也是一本古树名木与城市和人类关系的书,不仅有学术知识,更充溢了对历史的温情和敬意。
无锡前辈大学者钱穆先生曾有言:老人旧屋,是谓福气。有古树名木,其实也是一种福气。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些存活至今装扮了无锡的古树名木,赋予了无锡这座树荫遮蔽绿水环绕的江南名城更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一如相江先生这本《写在大地上的历史》书名,这本书并非只是无锡古树名木的寻踪介绍,还有乡邑先民在故乡土地上生活留下的雪泥鸿爪:“在众多的历史遗存中,古树名木是唯一有生命的基础设施,堪称‘活的文物’,它们在为大地增添景致韵味的同时,也记载着岁月更替,人世沧桑,诠释着一个地方的文化底蕴。”
本书所录古树名木,一来历史皆在百年以上,二来主要集中在无锡市辖区。与原始森林和人迹罕至的荒山不同,无锡开发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是江南农耕文明的发源地,更是近世以来江南近现代商业文明和文化教育的重镇,锡城的古树名木,天落天养之外,更赖人工栽种。
追随着相江先生的指引,我发现书中所录这些古树名木,或依傍无锡历史名刹,或植于无锡各个历史名苑,或生活在无锡传统街巷。这些古树名木的移植栽种的背后,实际上也是无锡的宗教、商业和文化发展史——名木的播迁栽种,跟一方水土上人的信仰、财力和审美趣味密切相关。一如相江先生书中所描述,书中所录大部分古树名木,多栽种在无锡商贾政治名流所建造的园林中,与那些历史名苑一样,也能折射无锡近世以来的商业人文繁荣发展的历史。
近世以来的无锡,得风气之先,一众乡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仅奠定了今天无锡现代工商业发展的基础,造就了无锡领先江南诸镇的工业重镇地位,当年也让工商业经营的利润回流无锡,开工厂,造名苑,植名木,造福桑梓,给无锡留下了极其丰富的物质文化遗产,福泽今人。相江先生书中,记录了无锡近世以来工商业及文化巨子与无锡名苑古树名木的关系,诸如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张浣芬(女士)、陈仲言、秦毓钧、王尧臣、陈梅芳、杨翰西、章渊若、王昆仑、胡雨人、杨令茀(女士)等各位前辈乡贤,以及与他们有关的无锡名苑,诸如梅园、雪影山房、愚公谷、福寿堂、锦园、蠡园、横云山庄、渔庄、寄畅园……这些古树名木与名苑胜迹,实际上也是有恒产者有恒心的历史注脚。
也因此,这本书,不仅是无锡市区古树名木和无锡各大名苑胜迹的导览,更是近世以来无锡工商业和文化发展的一个剪影和索引。我读此书前并没有想到,无锡的古树名木,与无锡工商业的发展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本书可以成为乡土教育的读本,了解无锡的索引。
香樟,锡惠公园寄畅园知鱼槛北侧,树龄430年(来源:无锡市市政和园林局古树名木登记表)
与那些名苑胜迹类似,古树名木经历干旱水涝等自然环境变迁、病虫害、自身寿命限制,更经历了多次战乱兵火、政治运动、公私之用的贪婪无知等,还能存活,并继续成为城市的一处风景,一赖天意,二赖运势,三赖人力。江南诸地的古树名木大树,历史上除了兵火之灾的伤害,各种运动的无知的伤害也很巨大。幸运的是今天的人们,无论是对政治历史的认知,还是对古树名木的认识,已经回归常识,人力之于古树名木,不再是破坏,更有了合法的保护,一如相江先生在自序中提到的《无锡市古树名木保护办法》的实施。
古树名木独立天地之间,并非真的不知古今。如相江所言:“草木作为唯一活着的基础设施,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它们忠实地记载着历史的细节。”
也因此,哀悼凭吊不幸消失的那些古树名木,珍惜保护幸存的,其实也是保护我们的历史,捍卫我们的现实生活。这是今人的责任。
“人来千载下,还与诵清芬。”清乾隆时四川按察使无锡人顾光旭在顾家祠院拜石山房前湖石上刻的这句诗,正是相江先生书中所录的古树名木故事的写照。
作者/朱学东
编辑/王菡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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