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芳洁
“我也觉得钉钉太烂了。”
这是几天前,一位钉钉的销售跟客户说的话,他说自己也很想帮忙去改进,但是恐怕自己推不动。
很快,这段话被传给了钉钉总裁叶军。一般来说,在企业内部传递这类内容,调性都是比较积极的,在更普遍的视角下,它传递的信息包括:客户视角,坦诚沟通,以及由外向内push事情的技巧。
但是叶军觉得有问题,怎么能在客户面前怂掉,“你说推不动,意思是你没毛病,都是别人的问题,你不是钉钉的员工吗?钉钉的所有问题都是你的问题,你有责任推动解决,你也能推动解决。”
客户,对于阿里来说,这应该是最熟悉的词汇,它出现在集团价值观的第一条,但对于已经8年的钉钉来说,与这个词发生链接也不过只有3年时间。在创业最初的6年里,规模是这个团队的最大目标。
一位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曾经告诉我,在谋求变现的最初阶段,他要求公司的所有人每天背诵——什么是客户。钉钉总裁叶军,也做过类似的动作:去年9月,他曾在公司内部推荐了一本书——《像绅士淑女一样服务》,作者是百年酒店品牌的创始人。“希望可以做到每个客户问题到你为止,不要推脱。有问题,你拿回来找支持。找不到人,你可以来找我。”他对前线员工直接说。
甚至到今天,他仍然觉得需要持续去培养团队在商业和服务上的sense。
三年前,叶军来到钉钉。他要和钉钉一起去探索商业化这条路。与此同时,他面对的是相对复杂的形势,突如其来的疫情,消费互联网增速见顶,产业互联网群雄鏖战,而作为走在行业最前面的阿里,应该也最早体会到了天花板逼近带来的压强。
“插个扁担都能开花的日子过去了”,叶军说。8月的第三周,他加入阿里满16周年。
为了让钉钉尽快成为一家真正的商业公司,与叶军到来同时发生的,还有“云钉一体”。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外界普遍认为,钉钉是作为一个业务单元,被纳入到阿里云的体系内,但事实是,自始至终,钉钉都是一家独立的公司,只是此前由云智能事业群分管。
8月中旬的消息显示,这种模式即将结束,钉钉将完全独立,组织架构回归集团,此后业务将独立发展,成为“1+6+N”中的一个N。
钉钉是有巨大想象空间的,据说这是阿里集团对钉钉的共识。就像三年前,谁也不会想到,当教育用户像潮水一般褪去,钉钉仍然实现了每9个月用户规模增加1个亿。
应该也很少有人会意识到,目前在钉钉上已经有超过1000万个应用。这些应用有一些由超过5000个生态伙伴开发,也有一些由数千万企业用户的研发部自研,它们都被放到钉钉上,共同构成了一个开放的数字化系统,而钉钉则是这个系统的底座。
某种角度上,这个底座像是一匹坐骑,驮着企业在数字化的路上奔。并且随着AI时代的到来, “以前我们是骑在牛背上,现在是骑在AI的背上。”叶军说。
在企业的发展规律当中,一直有一个海军与海盗的概念。当海军成建制的参与商业竞争时,海盗获得了生存和壮大的空间,这是创业公司难以匹敌的优势。
过去9年里,钉钉一直是那个“海盗”,头六年自不必说,它曾经只是阿里对社交产品发起第一波进攻失败后的一处闲笔,后来却成为了国内协同办公赛道的开拓者。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疫情,让钉钉的DAU迎来了一次爆发,最高达到了1.5亿。
但哪怕已经是中国规模最大的互联网产品之一,当时的钉钉连一个销售都没有。
所以一开始,是阿里云在帮着卖钉钉,阿里云在全国有1000多个销售,并且熟悉企业。做To B 销售,能认识客户是个门槛,阿里云的销售“顺便”就能把钉钉带进很多企业,截至目前,大概有200多个大客户是阿里云帮助钉钉签的单。本来,在“商业操作系统”的大战略下,这样也没什么问题,云是利润中心,钉钉是“增值服务”,或者说“战略入口”,每个业务都完成自己对于生态的使命就好。
增值服务对应的是成本中心。问题是,当下已是经营责任制的时代,一个成本中心“既无法体会经营的快乐,也无法体会经营的压力”,一位钉钉的员工对我说。
类似的情况其实不仅出现在阿里,通常来说,在一家大公司内,以内部交易形式完成销售,并在合并报表后,收入被抵消掉的业务,最终都很难实现真正的商业价值。而从产品角度,如果一款产品完全附属于“大套餐”,那么即使短期通过捆绑销售,边际成本近乎为零,但也会因离客户太远,失去对客户真实需求的感知,不能及时响应客户的需求。
所以,要让钉钉实现自己的商业价值,就必须让它彻底学会独立行走,自己直面客户。所以,在过去的三年间,钉钉自己也在搭建并验证自身的商业化产品体系,目前这套体系已经跑通,并且小有成效。
叶军坦言,“长羽毛”的最初阶段最难。那时,钉钉开始了一系列变革,除了建立大客户服务部以外,还需要完成内部的拆分,和组织重构。
由于原来钉钉是以创业团队的形式存在,组织形式相对简单,所以围绕商业链路的结构,拆分不可避免,而拆分的成本非常高,因为会遇到很多人的问题,这个业务拆给谁,人拆给谁。
叶军觉得那段时间很痛苦,何况对于这个团队来说,他自己也算是空降的,并且接下的是一个创始团队。
好在,他比更多人都能意识到,“人蹲下来的时候会发现更容易达成共识。”叶军决定要蹲下去。
但是回过头来看,这段动荡的时期,还是给友商创造了竞争的时间。于是,越来越多的杂音出现在叶军的耳畔。那段时间,就连自己的同事,也会觉得,钉钉要不行了。
那是一段被竞争过度牵引的时期,钉钉的业务氛围有点乱了。但叶军觉得,团队应该经历一段这样的周期,然后大家才会去反思。
比方说,该不该学习友商去做饱和攻击?答案是不能,第一钉钉也没这个家底,第二也认为没有必要。B端产品的转化链路很长,作为企业经营者,每个公司的老板都很理性,不会单看一个广告就决定用哪家的产品。
再比方说,要不要也重投入去做标杆客户,答案还是不能。原因是钉钉的规模太大了,这样一个大众产品的终极使命,不是为一部分公司提供高溢价服务,而是要让尽量多的公司享受到普惠。
所以,共识只能有一个——回归用户,做深价值,去锚定产业互联网时代,客户的核心需求,也就是构建数字化的能力。
如果说规模化还是商业化,这是方向的选择,那么在实现商业化的过程中,会有很多路径选择。钉钉选择的道路是,做企业的数字化底座,“因为这更加通用。”
事实证明,三年过去了,钉钉并没有落后,QuestMobil数据显示,2023年5月,钉钉MAU为1.9亿,DAU为8172万。相比疫情峰值时期没有明显下降,但结构更优化了,企业用户占据了其中的大多数。
如果说To B是方向的选择,那么做企业的数字化底座就是钉钉在这个大方向上,所做的道路选择。不过走这条路谈何容易,它需要对企业有足够的洞察。
阿里内部曾有人说,要在集团找几个懂To B的管理者,叶军算是其中一个。作为原阿里企业智能事业部负责人(负责阿里集团信息化工作),“阿里动物园”纷繁复杂,从中台到业务线,每个都曾经是叶军的“客户”,在不断碰撞与磨合中,叶军逐渐学会如何去和客户打交道,去服务他们。
要说起来,钉钉的第一个外部大客户也是由叶军团队负责的。2020年7月,叶军开始负责由浙江省联合阿里巴巴开发的政务办公系统浙政钉,每天有180万名浙江省公务人员在使用钉钉办公,迄今为止,这仍然是钉钉最大的项目。
当然,它不是唯一一个,目前钉钉上,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活跃用户来自2000人以上的中大型企业客户。
这些客户都拥有相当庞大的业务,以及相当复杂的组织。它们就像一张网,由各条链路交织而成,有组织的,也有业务的。如果要提升整张网的效率,就必须从端到端的畅通每一条链路,并且保证每个链路交汇的节点,不成为数据流动的卡点。客观而言,以前的协同办公产品并不具备这种能力,大家最早都是做办公场景的IM工具,最多能实现点到点的交互。
当然,以往也有很多成熟的SaaS来提供垂直链路的端到端能力,例如OA软件、CRM软件、财务软件等,具体的业务场景里,各家公司往往会采购或自研各种SaaS去适配。但是难就难在,数据很难在这些软件中流动起来,于是在客观上就形成了,公司内部的一个个信息孤岛。
叶军认为,如果钉钉要成为企业的数字化底座,就必须打破这些信息孤岛,实现全链路数字化。
这绝对是公司的刚需。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产研负责人告诉我,一度业务线中沉淀了200多个系统,互相之间都没有打通,甚至到最后还有很多数据,需要人工去计算。她带领团队花了一年时间去重构了系统。
但要钉钉亲力亲为却也不现实,迄今为止,这家公司还保持着创业公司的状态,只有1500多人,要是深入到具体的解决方案里去,那人员不得几倍倍数增长,更何况一个外部团队,也不可能像公司自己的CIO那样了解真实业务需求。
2022年,钉钉宣布了PaaS First Partner First战略,即打造信息链路的过程中只做“插线板”,将重构链路的主动权交给CTO/CIO们。
据了解,过去三年,钉钉做了几个PaaS平台,aPaaS做低代码,bPaaS帮企业把系统打碎做成小组件放在钉钉聊天框中,还有大量的iPaaS连接器,目的是降低企业系统的打通成本。
其实做连接器也并不简单,数据的流通不是开放API接口就能实现的,关键在于理解数据,一家工厂的库房里,杯子和水壶的编码不同,要是不理解它们,又怎么能让不同的SaaS互相读懂。
在这个“插线板”上,企业的CTO和CIO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将不同功能的SaaS软件插进来,形成端到端的链路,并且由于大家都在一个串并联电路当中,软件之间形成数据的流通,并沉淀出企业的数据资产。
而专业场景的应用能力提升,主动权则在生态合作伙伴手中,钉钉要做的,只是后退一步,让生态繁荣起来。
客观来看,平台型企业与生态企业之间,最大的合作成本来自于信任,因为后者最担心的一点就是前者去走了自己的路,让自己无路可走。
为了让生态放心,叶军立的规矩是,钉钉只做一件事,就是PaaS。此外,合作的基础除了不互相侵占对方的领地之外,还有一条更为核心,即要保证合作方的利益。在与生态企业的合作当中,钉钉每赚1块钱,就给生态伙伴带去9块钱。
在这样的分成比例下,大量的工作也就由生态企业来完成,例如为单一企业定制解决方案,提供售后服务。钉钉有很多客户是中小企业,数字化预算比较少,也招不到专业IT团队,很多中小企业通过低代码搭建了自己的行业应用,甚至有发展好的企业能把行业解决方案出售,成为服务提供商。
当然,这也保证了钉钉能够以最小单元,去支持规模增长和商业化探索。
前段时间,叶军去拜访企业,对方说钉钉只有几个人来和自己对接,而友商为拿到这个项目配备了60个人。但这种模式从商业角度是难以持续的,这种纯贴钱的消耗战会有个天然的天花板,再堆砌投入,也会因规模不经济而止步不前。
据一位企业人士介绍,某办公工具对该企业的政策是第一年免费期,双方相处还算融洽,但第二年开始收费了,一家十万人规模的企业收100万,公司老板非常不满,认为自己采用这个产品是帮其打了广告做了背书,“怎么能收钱呢?”
自始至终,钉钉都坚持被集成的概念,在一个企业所需要的能力包当中,钉钉只提供通用的能力,和底座的能力,它也只挣这份钱。
据了解,钉钉目前的商业路径有三:首先是纯软件订阅式收费,核心产品是“三专底座”,在免费的标准版基础上,对专业版、专属版、专有版“三专”收取年费;其次是平台分佣和硬件授权,对合作伙伴销售的SaaS产品抽佣;以License的形式向基于钉钉底座开发硬件产品的合作伙伴收费。第三是套件产品,包括最近推出的魔法棒套件、office套件、管理套件和PaaS套件。
在上述三种收入路径当中,三专收费的占比超过了50%。
在AI领域,钉钉在8月 22日的生态大会上,正式对外公布了AI版本的定价方案:在钉钉专业版年费9800元基础上,增加10000元即可获得20万次大模型调用额度。相当于一次调用平均只需5分钱。。
自4月宣布接入通义大模型之后,钉钉17条产品线、55个场景已经全面接入大模型完成智能化改造。但AI的能力并非钉钉一家希望拥有,它实际上已经成为生态中所有企业的共同愿望。
只是大模型高昂的算力和训练成本,让一些伙伴止步于AI的门前,所以钉钉推出了AI PaaS,帮助生态用大模型重做一遍产品。
“我们做的这层东西也像插线板,有三芯的,两芯的,美标的,欧标的,所有’电器’,也就是场景都可以往上插,我可以保证所有的电线都能插到大模型上。”叶军说。
某种程度上,钉钉放弃了“说教”,而是躬耕去真正理解企业、经营者的真实需求,去解决这些需求。
在一个企业网络当中,除了组织和业务的链条之外,实际上还存在另外一个链条,那就是人的关系链。
其实,如果往回看9年,钉钉的诞生,就是以这条关系链的存在为基础的,通过人和交互和协同,来实现办公场景的移动化。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发现,和组织、业务链条的韧性不同,人际关系链是相对脆弱的。每天在钉钉上,会发生高达几十万人的离职,虽然和其他办公软件不同,钉钉的账号是属于个人的ID,但一旦个人离开了原公司,就会变得空空如也,聊天的界面和通讯录会即刻关闭。
这个问题,就连从来没有离职过的叶军也会感到头疼,本来有些同事相处多年,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但因为大家都太熟了,用惯了钉钉,也没想着要去加微信,等人家一离职,就真的失联了。
这个问题钉钉也想了好多年,直到8月16日,钉钉个人版正式启动内测,在职期间的关系链,知识空间、云盘、AI能力、视频会议,这些只要不涉及公司的机密,都是个人资产,它们完全可以留在个人手中,最终沉淀为个人能力的一部分。
时隔三年,钉钉又要向To C场景出发了。对于一个拥有同C用户量级的互联网产品来说,钉钉的想象力不只在于To B企业服务,还有To C的网络密度。
更何况,钉钉的池子里本来就沉淀了大量的个人用户,“只是有个阶段,我们没想清楚,它究竟是礼物还是甜蜜的负担。” 一位钉钉的员工表示。
时间回到三年半以前,新冠疫情发生之前,钉钉对于用户的心智还是一个企业内部的聊天工具,当时钉钉的DAU也只有3000万。但是疫情带来了线上教育需求的瞬时爆发,因为向社会免费提供网课功能,钉钉的DAU很快过亿,一时成为了现象级的国民产品。
这是钉钉To C雄心最高涨的时刻,要知道即便是到了2022年末,中国DAU过亿的产品也没有超过20个。
只是然后呢?随着疫情常态化后,学校的复课,学生用户又像潮水一般退去了。
更为重要的是,大量的网课需求让钉钉的带宽成本陡增,这个企业内部的成本中心在客观上承担了巨大的社会成本,并且不可能在远期转化为收益。可以作为对比的是,即便目前钉钉的DAU接近疫情期间,但其带宽成本降低了四份之三。
但用户还不买账,大量的学生用户一度蜂拥至APP STORE,给钉钉打了1分。
为了提分钉钉想过很多办法,一年内更新了两三百次,“只提升了0.1分”,叶军觉得这些办法也不行。所以,时至今天,钉钉的分数也只有2.3分。
不过,即便如此,叶军并不觉得那段经历对钉钉是毫无意义的,与钉钉的典型用户相比,教育用户相当差异化,它为这个产品打开了另外一个圈层,实际上是一次非常宝贵的用户心智培养。
同时,它也让钉钉意识到,增长与高质量增长之间的差异。据叶军介绍,现在,在钉钉内部,对于高质量增长有了标准,它包括几个维度,即企业和个人的使用时长,钉钉上创建企业数字化应用的数量,目前,连接到钉钉上的数字化系统已经超过了1000万个,“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此外,钉钉还会关注个人使用钉钉的场景,“不能只是聊天,或者考勤打卡”,它们希望每个个人用户的使用场景最少是三个。
这些数字支撑了一个互联网产品的想象力,更多的时长意味着更多的机会点,更多的系统意味着更繁荣的生态,当然还有更丰富的场景,它指向了一个企业和个人的超级入口。
外界多用美国协同办公工具SLACK来对标钉钉,Salesforce对SLACK的收购价是277亿美元。但是仅就规模而言,这两个产品差异巨大,目前SLACK的DAU约为3000万,而钉钉差不多是它的三倍。
甚至就使用体验而言,一位中资企业海外分部的员工告诉我们,SLACK、Teams跟COME(定制版钉钉)比,“简直是小学生和博士生的区别”。
此外,SLACK的所有场景均围绕企业办公展开,而钉钉有很大一块业务是To C的,围绕这个领域的商业化开发,被叶军视为钉钉的第二增长曲线。
按照他的时间表,三年后,这家公司将实现盈亏平衡。“因为按照现在的节奏,就能到达那个点。”叶军说。
要知道,不过一年前的3月,钉钉才刚刚宣布全面商业化。对于这种发展速度的To B公司,近年硅谷有一个很时髦的概念叫做半人马公司,标准是公司ARR(年度经常性收入)达到1亿美元。
据叶军介绍,仅软件订阅式GAAP收入,钉钉就已经明显超过这个标准。
这些收入来自钉钉的客户,截至2023年3月末,钉钉软件付费企业数达10万家,付费DAU超过2300万。
关于客户,文首的那位互联网公司老板告诉我他的答案——客户就是能够让你赚到钱的人。对于一个产品来说,要从客户手里拿到1亿美元,你唯有为它创造出远超1亿美元的价值。
钉钉创造的价值是什么?应该是让人和数据发生连接、打通和流动。这个数字化底座就像河床一样,中国商业像水一样流动,然后汇集成河流、江湖和大海。
一个令人感动的瞬间发生在2023钉钉生态伙伴大会的开场,叶军背对着会场call了陈航(无招)上场,把和观众的第一面留给了这位钉钉的创始人。无招说,好久不见,他创立了一家名叫两氢一氧的公司,现在也是钉钉的客户了。
你看,两氢一氧就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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